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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文學] (轉貼)小樓傳說 第二部 且容天下(中) 作者:老莊墨韓 [打印本頁]

作者: 4023    時間: 2011-2-14 04:07     標題: (轉貼)小樓傳說 第二部 且容天下(中) 作者:老莊墨韓

第十一章 善後

    燕凜全身微微一震,終于醒了過來。

    在一片混亂中,處于暴風眼處的燕凜是唯一不被波及的,所以,他看到的最多,听到的最多。

    別人還在那不知從何而來的狂風中歇力掙扎,雙眼迷亂,什麼也看不清時,燕凜已親眼見到那人如九幽魔神降世一般帶著一身恐怖的傷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來到身旁,輕而易舉捏碎鋼刀。

    在他轉瞬消失,又轉瞬出現之後,隔得老遠的淳于化,已經變成一攤爛泥,軟倒在他的腳下。

    所有的人,還驚惶得以為,這漫天風暴是蒼天震怒之際,燕凜的頭腦還不能思考,心里卻憑著本能很自然地斷定,所有異變的源頭,必是容謙。

    只是這一切,他的眼楮看見了,腦卻無法接收。

    天地間的風暴止息,容謙閑閑說出幾句話,足以顛覆大燕國的政治風暴也就消止于無形了。

    這一切,他的耳朵听見了,心卻無法思量。

    他只是僵木得站著,仿佛無知無覺,直至容謙的手拍在他的肩頭。

    他全身一顫,抬起頭來,卻在堪堪看到容謙的那一刻,轉過了臉。然後,他再沒有看容謙一眼。

    他目光向前,把容謙視做無物地上前一步,擦著容謙的身子走向前。

    容謙先是愕然,再是氣絕,這個混蛋,我為你吃了這麼多苦,受了這麼多罪,連功課都當掉了,你居然敢給我甩臉色,你竟敢無視我。他伸出白骨森森的右手,咬牙切齒地打算很溫柔地拍拍小混蛋的後腦勺。卻在看清燕凜前進的方向時,微微咦了一聲。

    燕凜踏著血泊,邁過尸體,走過棄置遍地的兵刃,在己方僅存的幾個人驚而又驚已不堪再驚,眼看就要閉目暈倒的目光中,他走到了拜伏于地的叛軍中間。

    他低頭,望著幾個為首的將領,聲音平穩︰“朕早知淳于化有叛意,只是朕剛剛親政,手無證據,難以懲處他,又不能任由他繼續手握重兵,安居京城,只得與容相施苦肉計,以誘他露出真面目,爾等不明真相,又多是心憂國事,為容相不平,朕豈會加罪。王永興你接替淳于化,為左軍之首,護衛京師,其他諸將,各升一級,望你們同心協力,莫負朕望。”

    直到燕凜的聲音響起,王永興等幾名將領,才震驚抬頭,才不敢置信,卻又不能相信地看到,皇帝就這麼孤身一人坦坦蕩蕩,站在剛才還拿著刀,握著劍要殺他的人當中。

    隨後的一席話,更是叫人心神震蕩,他們幾個將領還不及有所反應,其他伏地請罪的叛軍士兵已是齊齊叩首,連聲三呼萬歲。

    他們只是普通士兵,將領們會思考,皇帝說的話,真的算話嗎?將領們會懷疑,什麼苦肉計,需要把國家首輔的手剮成白骨,來試探一個二品武將。而他們完全沒有這方面的疑慮,他們只是上位者手中的刀,被握著刺向什麼人,不是他們的選擇,卻必須在失敗時承擔責任。

    縱然容謙說了皇上必然不糾,但是叛國弒君之罪,就算放下武器也放不下心。

    如果燕凜站在容謙身邊,站在護衛者身後說這一番話來表達,他們也一樣會驚疑畏懼。但燕凜就這樣一個人孤身來到他們之間,他的行動,已經讓他的話有了最大的保證,令人無法不相信。這一席話讓所有叛軍,有一種逃出生天的狂喜。

    這一刻,如果那滿身鮮血,白骨觸目,卻威勢凜然的容謙在他們眼中是神秘莫測,不可違逆的魔神,那眼前這坦然而立,神情溫和的燕凜,就是慈悲無限救度眾生的菩薩了。

    燕凜微笑著凝視眾將,安然道︰“朕的京城,朕的皇宮,朕的生死,便交給你們了。”

    諸將皆是一震,終于誠心誠意,拜了下去。無論這件事背後有多麼詭異的真情,只憑這淡然的一句話,這位君主,已值得他們誓死效命了。

    在後方,容謙得意揚揚用還保留著血肉的那只手,托著腮,正嘶牙咧嘴地笑。

    不錯不錯,他教大的孩子就是不簡單啊。不但這麼快就恢復過來了,甚至能立刻看出,此時此刻不宜追究重處,只應安撫收攬。

    他剛剛親政,所有的臣下都在偷偷審視他,以期通過他的作為來決定自己的立場。燕凜因為過于對于容謙過于意氣用事,而給了野心家可乘之機,險些身死。

    大變雖被容謙所定,但靠的是那沒有人知道因何而來的風暴,以及容謙多年理政的積威。這些請罪的兵將,人人心中忐忑驚惶,此時只要有一點變故,或被有心人加以一絲刺激,就會再次引發紛亂。

    燕凜適時的一番表示,不但把他自己的危機完全化解,還輕易收服幾名從此忠心不二的將領。

    剛才的局勢完全因容謙而變,君王的存在感微乎其微,燕凜若不歇力振作,有所表示,在臣子面前,他君王的威信一旦與容謙的意志相逆,勢將蕩然無存。

    而現在,他只輕易向前走了幾步路,說了幾句話,就把逆勢扭轉。燕國年少的君王,在親政之後,第一次在他的臣子面前,展現他身為一個君主的胸襟氣度。

    容謙在旁邊,一邊得意,又一邊奇怪。

    雖說這死小孩子表現足以打個高分,不過,正常人踫上這麼恐怖的事,不是應該震驚,應該大叫,應該驚慌失措,應該精神崩潰的嗎?看看那個史靖園,也算是個人杰了,還不是嚇得目瞪口呆,連自家主子往叛軍堆里走,都忘了阻攔。為什麼他居然可以象沒事人一樣呢?

    難道我就這麼沒有威懾力。

    容謙低頭看看自己右手的森森白骨,全身的淋灕鮮血,很郁悶地皺眉,這個形象明明很可怕的啊。

    再說了,這小子明明很知道輕重,人家剛剛拿刀要宰他,他一轉臉還能給人升官,為什麼對我就是不肯高抬貴手呢?

    全身又開始疼痛起來,容謙悄悄吸著冷氣,在肚子里罵娘。

    大地忽得轟然震動,不知多少馬蹄聲,腳步聲,匯做洪流,一前一後,激涌而來。

    還不見軍隊,只听聲勢,已叫人心膽皆寒。

    燕凜臉色微微一寒,還不及說什麼做什麼,王永興臉色一變,一手抄住剛才棄下的武器,在燕凜身旁一躍而起。

    “保護皇上。”隨著王永興一聲令下,剛剛還叫著嚷著要殺燕凜的一眾左軍將士,一起執兵刃跳起來,把燕凜團團護住,看在知情人眼中,這種情形可真是詭異啊。

    而剛剛從前街和後街分路趕到的右軍和中軍將士也無不面露愕然之色,在听到左軍行刺皇帝的消息之後,他們兩支隊伍,一支離得較遠,趕來的速度快不起來,也就省心省力懶得趕死趕活了,另一支慢吞吞整兵,慢吞吞趕到,料著等來到時,大局已定,也就不必卷入風波中,穩立不敗之地了。

    可為什麼,眼前看到的一切這麼古怪啊,為什麼明明要殺皇帝的人,一個個倒擺出為了皇上,甘願拼死力戰的姿態來。

    兩員主將坐在馬上發愣,容謙站在後頭嘆氣,唉,為什麼,古往今來,所有的故事都一樣,警察也好,官兵也罷,永遠都是在大局即定之後才慢吞吞趕來接收勝利成果呢?

    燕凜卻沒有容謙的好性情,他冷冷一笑︰“二位將軍,好悠閑啊。”

    二將方才凜然驚悟,滾鞍下馬,三呼拜倒。

    燕凜悠悠道︰“很好,淳于化引兵做亂,朕性命危在傾刻,你們兩軍,護衛京師,守護朕躬,趕來得倒是真快。”

    他語氣平淡,話的內容卻重若千斤,二將雙雙叩首請罪,一時皆無言可辯,終于明白,這個剛剛親政的小皇帝,決不是位好應付的主子。

    燕凜冷冷道︰“你們的罪過暫且記下,待此番事畢,朕自會評看功過,以定賞罰。”

    容謙得意地笑個不停,這小子表現越來越好了,知道上位者應恩威並施,才能讓屬下,即懼且敬。這一個下馬威,應該讓人明白,跟隨這樣的主子,不可再有三心二意的心思,只要遇事盡心便可。當然,現在這種狀況,也不能隨便罷斥手握兵權的將領。

    隨意的一句話,即說明了他們有罪,又留給他們無限將功折罪的空間,這場叛亂的善後處理,京城的安定,足夠他們攢足了勁來表現他們的忠誠了吧。

    “立刻禁閉四門,全城警戒,百姓亦不可隨意走動。凡形跡可疑者絕不可放過。”

    “捉拿淳于化全族,徹查叛亂之事,凡與其過往甚密者,皆不可放過。”

    “分兵保護京城百官以及宗室府邸,如今叛黨未清,為了保護朝廷棟梁,皇室宗親,各府人等,不許出門一步,以免為叛賊所乘。”

    燕凜一道道發布命令,諸將皆一一凜遵。

    “靖園。”

    經過這麼長時間,史靖園終于從震驚中恢復過來了,听得燕凜一聲喚,忙快步上前︰“在。”

    燕凜漫不經心地道︰“朝中幾位重臣,以及朕的叔伯兄弟們,都是我大燕支柱,任何一個人受害都是燕國不可挽回的損失。你親自帶兵,負責保護。”

    史靖園哪里會不明白他的心思。這一場叛亂,出面的雖是淳于化,但背後一定有人。皇室宗親,哪一個叔叔伯伯表兄表弟,有不臣之心,朝中的幾大重臣,又有多少人暗中站在他們這一邊了。只是,這件事太嚴重,燕凜不能明著追究滿朝重臣,所有宗室,只能借保護之名,將他們完全控制起來。

    而在場雖有這麼多人跪拜于地,可是燕凜真正能全心相信的,也只得自己一人了。

    史靖園本應即刻應是,卻又略一遲疑,想要回頭看容謙一眼,又勉強自己忍住,不致做出這樣讓人側目的動作來。

    這里跪地示忠的人雖多,但若皇上與容謙沖突起來,哪一個能用得上呢,自己若走了,就真的只剩皇上一個人面對容謙了。

    “靖園,去吧。”燕凜淡淡催了一聲。

    史靖園也知事關重大,多拖一刻,得到消息的人,就可能多出許多手段來。只得咬牙施了一禮,轉頭吩咐僅剩的兩個手下,回宮調絕對忠于皇帝的御林軍,又讓王永興分出一支軍隊由他負責,這才如飛而去。

    燕凜淡淡揮揮手︰“左軍等會兒護朕回宮,中軍和右軍,去辦事吧。”

    眾將同稱遵旨。

    燕凜這才回頭,目光清朗明定,毫不回避地望著容謙,平靜地說︰“容相,現在,我們可以好好談一談了。”

第十二章 密談

    容謙為了燕凜出人意料的表現而無比欣慰,只是容謙永遠不會知道,燕凜在本應震驚失措之際卻能鎮定自若,從容控制大局,僅僅只是因為,不願被容謙比下去。

    在他身處生死之線時,容謙來到他的身旁,以神魔莫御之姿,輕易救他于危難。

    在他驚愕莫名之際,容謙已經從容淡定,只憑簡單幾句話,折服那麼多驕兵悍將。

    這樣的容謙,即使滿身傷痕,依舊光彩萬丈,這樣的容謙,仿佛天下之間,無一物,無一事,不可由他拔弄。

    他不能發一聲,不能動一指,只是呆呆望著容謙。即使腦子失去思考的力量,即使身體失去動作的能力,可是,眼楮看到一切,耳朵听到一切。

    這樣的光彩,這樣的氣度,這樣的力量。這個人,永遠不可測,不可近,不可攀。九五至尊又如何,天下之主又如何,和他相比,如此卑微,如此平凡,如此黯淡無光。

    無論他付出多大代價,都永遠無法追得上這個人的身影,無論他如何拼盡心力,都不能拉近那麼遙遠的距離。

    于其說,他是被連番變故所震住,到不如說,他是被那莫名其妙涌出來的巨大悲痛所懾住。

    直到容謙輕輕拍拍他的肩膀他才真正驚醒過來,抬頭去看容謙,而當他能正常思考的這一瞬,第一個浮起的念頭,竟是,絕不放棄。

    絕不放棄,絕不認輸,不管那人多麼神奇,多麼強大,多麼高不可攀,他不要後退,不要低頭,不要被他比下去。

    無論如何,他要有足以和他比肩的力量。

    于是,在最後一刻,他移開了目光,甚至連再看容謙一眼的功夫都沒有花,大步走向了剛才還拿刀拿劍要殺他的一干人等。

    史靖園等人完全處在震驚石化中,誰也沒想到要阻止皇帝做這樣危險的事,而唯一領悟他意圖的容謙,則完全袖手看好戲。

    所有人眼中的少年皇帝,臨危不亂,處變不驚,舉止大度,恩威並施,沒有人知道,他用盡了全部的意志,所有和力量,才勉強控制住自己不去顫抖。

    那不是因為害怕,僅僅,只是因為意識到,容謙在他身後,用審視的目光,看著他的所有舉動。

    左軍投誠,中軍右軍欽服,史靖園奉令而去,該做的事全部做完,燕凜才轉過身,面對容謙。

    “容相,現在,我們可以好好談一談了。”

    容謙靜靜凝視燕凜,一語不發。

    這一刻巨大的欣喜與悲涼同時在燕凜心頭升起。在內心最深處,他幾乎是用那痛楚至呻吟的聲音在低聲對容謙說。

    你終于正視我了。

    經過了那麼多掙扎,那麼多努力,付出了那麼多心血,甚至不得不做下如此失策,如此殘忍的事之後,你終于正視我了。

    十余年的時光,那麼漫長的歲月,你終于正視我了。

    在你的面前,做了那麼多年傀儡,那麼多年擺設,無數次心血被你漫不經心地忽略,無數次真心,被你若無其事地踐踏,今天,你終于正視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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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此處不宜久留,一切回宮再議吧。”容謙凝視燕凜良久,方才淡淡道。

    燕凜點點頭,沒有異議。

    無論如何,這個剛剛發生大變,血流滿地的屠場,絕不適合皇帝和首輔站著聊天。

    燕凜的侍衛死的死盡,沒死的也被史靖園帶走,王永興親自上前,把燕凜乘來的七寶雲母車趕過來,燕凜轉身上車,回頭看看容謙。無論如何,一身是傷的人是不宜騎馬的吧,雖然這個人剛才明明表現得象個怪物。

    “容相身體不適,也上車來吧。”

    容謙點點頭,也不謝恩,便大步走上前。來至車旁時,王永興忽得回手解開自己的披風,捧在手上,深深彎下了腰。

    容謙笑一笑︰“難為你想得周到。”信手接過展開來,把自己一身傷痛,遍體鮮血和森森的白骨全部遮掩了起來。

    縱然容謙披上披風的速度非常快,但如此近距離看到他的鮮血和傷痕,王永興亦覺觸目驚心,暗自震怖。

    容謙看到他有些不自然的臉色,不覺笑笑︰“王將軍,不必太擔心。那行刑手事先被打過招呼,這刀痕看來恐怖,其實只傷皮肉罷了。我的右手本有陳年固疾,近年越發嚴重,太醫已斷定無法救治,若不根除,反而會遺害全身。這也是我近年來,心灰意懶,耽于逸樂的原因。所以這一次,也不過是壯士斷腕,以求自保全身罷了,算不得什麼?”

    王永興低頭應是,一句話也不多說。這樣的謊言自然是漏洞百出,瞞不過聰明人的,不過,即是聰明人,自然了解,根本不應該置疑。反正天下百姓,只要有一個搪塞得過去的說話,就足夠了。

    容謙上了馬車。立在燕凜之旁。一對君臣,一坐一立,相顧不過半尺,卻誰也沒有多看誰一眼,在左軍的前呼後擁之下,一路進了皇城。

    左軍在皇宮前就已止步,燕凜和容謙在御林軍的護衛下入宮,燕凜一身被濺著的鮮血,也不梳洗沐浴,更不休息壓驚,話也懶得多說一句,便與容謙一起直進御書房。

    淡淡吩咐一聲︰“朕與容相有大事商議。”

    不必他再多說一個字,所有閑雜人等一概退出,大門被嚴嚴地關上。一眾護衛太監,無不遠遠退開,確保不會听到御書房里半點聲音,以免將來,莫名其妙,從天上掉下什麼莫測之禍來。

    燕凜的臉色依舊從容,看不出喜怒,沒有人知道,這一刻,他的心緒紛亂得根本不能正常思考。

    無數次被冷落,被輕視,他覺得有滿心的話想要對容謙大吼出來,盼望著有一天容謙可以正視他,認真听他說話,然而,心頭卻一片茫然,完全不知道,可以說什麼,應該說什麼。

    容謙等了他好一陣子,他卻只是木著臉,一動不動,望著自己。眼珠子居然都可以不轉一下。容謙努力和他對視了很久,無奈眼楮發麻發酸,撐不住了,只得先一步開口︰“皇上想要和臣談什麼?”

    說話的時候,他自我感覺極之郁悶,在老式武俠小說中,這算是氣勢比拼失敗了吧。

    “容相又想和我談什麼呢?”燕凜閉了閉眼,仿佛壯士斷腕一般,有點豁出去地說“你應該有很多問題要問我,也有很多問題,需要對我解釋是嗎?”

    他真的想听,听他說明,為什麼要救自己,為什麼在被如此對待之後,還要救自己。他真的想知道,他到底是什麼人,他擁有的力量到底從何而來,他真的想了解他的每一點。

    但他又真的害怕,害怕他冷然逼問,“為什麼你要這樣狠毒”“為什麼你竟要將我凌遲”“為什麼你非要把我凌虐至死而後快”

    而他,無力回答。

    曾有無數次臣子為這場凌遲據理力爭,發出類似的質問,曾有無數次,史靖園這總角之交,又急又憂又無奈地一聲聲追問這樣的問題。

    他總會有冠冕堂皇,為國家為宗室為天下的理由來搪塞,只是真正的原因,他自己都不敢自問,又如何面對這人的問題,茫然間,他不知如何回答,如何解釋。卻又不得不挺起胸,去面對必然的質問。

    然後,出乎他意料的是,容謙摸摸下巴,眼神詭異地看著他︰“皇上,也許你弄錯了,我肯跟你來,即不是為了問你什麼,也不是為了向你解釋什麼,而是……”

    他慢慢露出一個絕對邪惡的笑容︰“而是,為了好好向你討回一筆債。”

    他微笑之時,燕凜已是凜然心驚,他說“而是”二字時,燕凜已經飛速往大門處跑去,嘴里大喊,“來人。”

    他的反應不可謂不快了。

    然而,他才跑出三步,已被人凌空揪起,用力拋起來,強大的勁氣撲面而來,他發出的那一聲大喊,竟被生生逼回他的咽喉。

    容謙一個健步上前,揪起燕凜的衣領往上一拋,自己後退三步,大模大樣,坐在只有皇帝有資格坐的龍椅上。

    才一坐下,燕凜已經從半空中落下,堪堪落在他的膝蓋上,容謙迅速抬手,又重又狠地對著他的屁股打下去。

第十三章 體罰

    那重重的擊打聲傳到耳邊,劇烈的疼痛感,讓身體一縮,然而,燕凜依然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他竟被打了,堂堂燕國的皇帝,居然被人按著打屁股。

    屁股上足足挨了七八下,他才回過神來,這一刻,身體的痛楚,遠不如,心上所受的羞辱更令他激憤欲狂。

    所有的心機,沉著,無數暗中謀劃的說詞,通通作罷,理智早已被憤怒和激動驅趕得一絲不剩,他奮力掙扎起來。

    但是,完全沒有用。容謙本來只剩下一只手可以用,根本沒有多余的手可以按住燕凜,但他每一掌擊落,力道都非常重,重得燕凜吃痛之下,根本無力再行掙扎逃脫,前一掌與後一掌之間,間隔又短,根本不給人時間逃脫他的魔掌。

    燕凜挨了十幾下,已知掙脫無望,又痛又恨,咬牙切齒道︰“容謙,你敢……”

    容謙冷笑︰“臣不敢。”手上,重重擊打下去。

    燕凜痛極恨極,終于破口大罵。

    “容謙,你這奸賊?”

    “容謙,你目無君上。”

    “容謙。你不得好死……”

    “容賊……”

    容謙大大嘆氣,真是一點創意都沒有的辱罵啊,就連罵人的詞都如此單調,翻來覆去就這麼干巴巴,毫無刺激感的幾句,唉,皇帝的教育畢竟是不夠全面啊。

    容謙心中感嘆,手中卻沒有半點松勁得一直打下來。

    燕凜初時羞辱,繼而憤怒,然而,所有的情緒都抵不過**所受的傷害,一記重擊,可以不當回事,五記重擊,可以咬牙忍下,那麼,十記呢,二十記呢。最可怕的,不是被打的痛苦,而是,永遠不知道,這痛苦何時停止,何時消失,這樣的忍受,何時是盡頭。

    長時間不間斷得被狠狠擊打,毫不留情地羞辱傷害。心已經痛得麻木,身體卻呻吟著呼救,屁股上無一處不痛楚,無一處不火一般燒灼,而那可怖的巨掌,還是全不停留地擊打不止。

    他初時掙扎,繼而力盡,他初時怒罵,到最後,卻連罵人的聲音都發不出來。他絕望地不得不承認自己逃脫不了,絕望地不得不明白,這地獄般的可怕刑罰,也許永無止息。

    他是皇帝,從不曾被人暴力對待,在這樣的暴力之下,九五之尊,顯得如此無力。

    他是個孩子,有壯志,有決心,卻依然是個孩子。用理智,用固執,把軟弱內心封起來的硬殼,經得起多少下,如此激烈的擊打呢?

    容謙惡狠狠地打個不停,心情一陣舒暢,這麼久積壓在心里的火一次性全發泄出來了。這麼久的委屈,這麼多的苦難,這一回可算討回來了。總算明白,為什麼幾千年來,關于體罰的問題,屢禁不止,原來把不听話的小孩打得鬼哭狼嚎,這麼有成就感,這麼讓人感覺舒服。

    他打了五六十下,忽然發覺不對勁了。那一直翻騰著想要從他手上掙脫的身體,柔順得不再做任何動作,那一聲聲無聊刺耳毫無聊樂性的漫罵已經停止好一陣子了,怎麼膝蓋感覺有點濕,又有點熱,不是又在流血吧?

    他終于停下手,愕然低頭,發覺自己膝上有一片水跡,而耳邊也隱約听到了低低的抽泣聲。

    他沉默了一會兒,輕輕伸出本來一直在打人的手,小心地捧起那孩子的頭。

    那小小的身軀畏懼地顫抖起來,微微瑟縮著,如受驚的小鹿,他的臉抬起來,臉上全是淚水,他咬著牙,努力想控制住不發出聲音,喉嚨卻違背他的意志,不斷發出啜泣聲。

    這是一個孩子,無力,軟弱,這是一個未成年的驅體,單薄,無助。

    他不是皇帝,只是一個孩子,一個在暴力下,努力忍耐,卻仍然支持不住的孩子。

    容謙心中一軟,苦澀地笑笑,卻又長嘆一聲,伸手摸摸那孩子的傷處,才一觸及,指下的身軀就一陣顫抖。

    這幾十掌,打得實在太重,這個孩子,估計有十多天,只能扒著睡覺了。

    他長嘆,慢慢扶著燕凜站起身,讓他能勉強扶著御案站好。他這才站起來︰“罷了,你凌遲我,我也打了你一頓,你我兩不相欠,就此永不相見吧。”

    燕凜驚極抬頭,也許是因為傷痛,他的身體仍在顫抖,他的聲音甚至有些哆嗦︰“你說什麼?”

    容謙笑道︰“我要走了,咱們之間,也就別計較這些恩恩怨怨了。”

    他無意再重復什麼,也不想多看燕凜也許是因為受傷而一片青白的臉,帶著笑容淡淡交待完一句話,轉身便去。

    身後有什麼東西砰然倒地,他沒有回頭。一步邁出,卻發覺十分沉重,奇怪的是,心中並不吃驚,他苦笑了一下,低下了頭。

    容謙轉身便走,燕凜想也不想,伸手就要抓他,受傷太重的身體無法僅靠雙足站穩,整個人很自然地對著容謙倒下去。

    原本就被打得無比痛楚的身體,被這一震一摔更加痛不可當,他卻再也顧不得,伸手一撐,撐不起身體,來不及再想其他,再做其他,在第一時間,伸出手,死死抱住容謙的一只腳。

    容謙低下頭,帶著微微的嘆息,看他蒼白的臉色︰“皇上,你何苦?”

    燕凜再也顧不得帝王的顏面,皇帝的威儀,只是死死抱住容謙的腿不肯放手,面無人色地說︰“你別走,留下來。”

    容謙平靜地凝神他︰“留下來做什麼,讓你再繼續這一場未完的凌遲。”

    燕凜猛然一顫,面若死灰,然而雙手卻並沒有松開。

    容謙冷冷地看著他,冷冷地說︰“皇上,你把我的腿又弄流血了。”

    燕凜低頭,發覺雙手所抱的地方,已是一片鮮紅。容謙昨日全身都受了刀傷,雖說洗過鹽水澡,不過有最好的金瘡藥,也足以止血了。可是,被燕凜這麼一番用力抱住,擠壓傷口,鮮血即刻把燕凜的的衣裳濕透了。

    燕凜在容謙的鮮血中微微瑟縮著,青白著臉道︰“我以後,再也不會了。”

    容謙嘆息,搖頭,不再去看他悲慘的面容,一甩腿便走。

    他的力量足以輕易甩開燕凜,燕凜卻在這一刻,發出一聲慘叫,這聲音如此淒厲,如此絕望,令得容謙也不覺全身一凜,終于再次低頭去看。

    燕凜大叫起來︰“我錯了,我再也不會了,求求你,不要走。”

    容謙一怔,燕凜抬頭望向他,這被打得半死,猶苦苦忍耐的少年,滿臉的絕望和惶恐,眼中竟然有大滴的淚水滾落,他就這樣卑微地,仰視著他,以如此弱小無助的姿態,哀求著︰“求求你,不要走。”

    容謙沉默地望著他,過了一會兒,輕輕嘆息一聲,伸左手把燕凜抱起來,看他臉上淚水,輕輕笑笑,聲音竟也有些慘淡︰“你也算個小男子漢了,還流眼淚,你可真好意思啊。”他幾乎是下意識地伸出右手,想幫燕凜拭淚,卻見燕凜的身體急劇的顫抖起來,咽喉深出,發出一聲,低微的,怪異的,仿佛是抽泣的聲音。

    容謙一呆,終于意識到,自己的右手,已經不存在了,這一伸出來,不過是森然的白骨,也難怪讓人看了害怕。

    看著燕凜那樣悲痛淒慘又畏懼到極點的表情,他莫名地一陣郁悶,隨手把燕凜往他的椅子上一推,也不管這小 擁鈉ü苫菇��喚�� 悶鷲庖蛔�� ��豢囪嗔菝腿壞刮��豢諏蠱��  砭繒穡 桓畢 ��鵠從植桓業難��印?

    他只是隨意地用左手握住右臂一扭,把整個只剩骨架的右臂給摘了下來。

    耳邊听到一聲如同垂死者絕望慘呼的驚叫。

    容謙抬眸望去,燕凜定定地望著他,眼楮瞪得極大,卻全無半點神采,那種震怖驚痛的表情,不知道的人,還真以為他受了什麼天大的打擊呢。

    容謙不以為意地道︰“反正也沒用了,留著礙手礙腳多難看,免得一不小心又把你象剛才一樣嚇個半死,你不要用那副要死不斷氣的表情望著我行不行?”

    燕凜只是怔怔地望著他,怔怔地落下淚來。他眼神依舊絕望而無聲氣,似個木偶勝于一個活人,就這樣看著容謙,喃喃地說︰“我錯了,求求你,不要這樣,不要這樣對你自己,不要這樣對我。”

    那樣悲痛而祈憐的聲音,仿若即將墜落下地獄十八層的亡魂,苦苦抓住一絲人間的光明,不肯放棄。

    容謙看著他,忽得一嘆,然後走上前,用僅有的獨臂,抱住了他。

    在下一刻,燕凜手腳並用,緊緊地攀在了容謙身上,如一個無助的孩子依附這世間最大的保護神,再也不肯松開。

第十四章 處罰

    在下一刻,燕凜手腳並用,緊緊地攀在了容謙身上,如一個無助的孩子依附這世間最大的保護神,再也不肯松開。

    容謙輕輕拍著燕凜的肩和背,用無聲的動作,安撫這個迷茫而驚恐的孩子。直到那小小的身軀不再無由地顫抖。他耐心地等待著,直至那緊緊抓住他衣襟的手,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松開。

    燕凜仿佛剛剛找回他因為驚恐而丟失的神智,漸漸意識到自己都做了什麼,有些不自在地松開手,臉上帶著莫名涌起來的暈熱,搖搖晃晃地退開兩步,勉勉強強地保持著身體平衡,嘴唇動了好幾次,終究想不出有什麼合適的話可以說。

    容謙微笑著凝視他,輕輕地說︰“不用不自在,也不必難堪尷尬,你只是皇帝,你不是神,你也會做錯事,也會需要幫助,渴望支持,害怕孤獨。”

    燕凜一陣迷茫,不明白這沒頭沒腦一句話是什麼意思。

    容謙依然只是凝視他,淡淡笑著說︰“凡事不必太過求全,只要盡力便好。皇帝也是人,沒有人能要求皇帝一定是完美的。盡力做個好皇帝之余也一定要記得,善待自己。”

    燕凜茫茫然問︰“什麼?”

    容謙依舊只是微笑︰“你身邊已經有了良臣賢將的鋪佐,伴你艱危共渡,禍福同享,但你也當有更遠大的目光,看到更多的人,你應該明白,每一個燕國百姓都是你的子民,每一個將領臣子,若使用得當,也都是可用之才。”

    他是那樣溫和地淳淳囑咐,可是燕凜卻莫名地全身發寒,仿佛有一種至大的不幸,正在逼來。

    “為君應剛強決斷,這一點你不下于人,卻要小心不要剛愎自用。為君者不能避免權謀運用,但我希望,將來我們的後人翻看史書,看到你平生做為,不要只見權謀二字。為君者有時需要殺伐決斷。但真正的強大,不是因為可以任意而為,而在于,當你可以任意而為時,卻不去那樣做?想一想,這次你為什麼幾乎遭難,想一想,你在對我的處置上,究竟都做錯了什麼?君主的胸懷應該可以容訥天下,以國家百姓為注的賭局中,不宜過份意氣用事。為君者應當……”

    容謙的語氣如此溫和,神態如此溫柔。燕凜卻再也克制不住心頭一陣陣涌起的恐懼,他猛得撲過去,再一次失態地抓住容謙︰“你到底在說什麼?你答應了我,你答應了,你絕不走,是不是?”

    容謙有些無奈地嘆息一聲,伸手揉了揉燕凜的頭發,很壞心眼地把皇帝梳理平整的頭發,揉得一團亂,並為那光滑的觸感而覺得非常舒服。

    他有點小小的滿足,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想把這個帥帥的,又有點酷酷的小孩子抓到懷里,狠狠地揉他的頭發,看他傻呆呆的表情了。可惜,對皇帝來說,這樣寵溺的動作是絕不允許的大不敬,而到如今……

    他微微一笑,最後一次擁抱了燕凜,然後微笑著對他說︰“答應我,做個好皇帝,做個快樂的人。”

    燕凜咬著牙,死死抓著他的衣襟,暗自對自己發誓絕不再松開手。

    然而,在容謙一個溫和的微笑之後,他只覺得那緊緊擁抱著他的手臂離開,接著頭上一痛,眼前一黑,在知覺消失的那一瞬,他下意識地用最後一絲力量抓緊,張開口,卻再也來不及把那最後一句挽留說出來。

    看著懷中小小的身體軟軟地倒下,本來緊緊抓著衣襟的手指,無力地松開。

    容謙苦澀地笑笑,人類的力量何其微薄,即使是帝王,在命運面前,一個願望,亦是無比卑微而可笑的。

    輕輕理好這孩子散開的頭發,靜靜凝視那最後一刻因為了悟而蒼白的容顏,容謙的臉色一點點慘淡青白,漸至絕無人色。

    他慢慢站起來,每一個動作都無比艱難,整個身體都在無助地顫抖。

    低下頭,最後看了這個他一手教導長大的孩子一眼。那孩子的聲聲哀求仿佛響在耳邊,如果可以,他絕不願拒絕,只可惜……

    他苦笑起來,這個身體,已經支持不住了。

    過于強大的精神力,絕不是這個時代的平凡軀體可以承載得了的。他在情急之間,讓這個**凡軀爆發出不應該擁有,也承擔不起的強大力量。帶來的後果就是,在這驚世之力的沖擊下,這身體會完全毀壞。

    在刑場之時,他停止力量之後,身體已經開始疼痛,只是強大精神力的余波還在,暫時壓抑了大部份痛覺。隨著時間的流逝,和身體的毀壞狀況開始呈現,每一分鐘,痛楚都在以倍數增加。

    過份強大的精神力不能在他體內久駐,一直都在徐徐退去,使他不得不以凡人的感覺神經去加增地感受這痛苦。

    隨著時間過去,這可怕的痛楚越來越不可對抗。直到現在,最後一波精神力已經消退得一干二淨,痛苦如潮水般無窮無盡地襲來。

    相比之下,凌遲算得了什麼,此時此刻,他每一寸骨胳都在顫抖呻吟,痛楚地感覺一直深入到骨髓中。

    以凡人之軀行使了神人之力的下場,從來都是天譴吧。

    容謙無奈地嘆息。他的下場是粉身碎骨,還是灰飛煙滅,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無論如何,他都不希望,讓這個孩子親眼看到他的毀滅,這也是他剛才報過小仇,就要絕情而去的原因,只可惜,心還是不夠硬啊。

    ****************************************************************

    容謙終于相信,他看的立體電影通通是真的,原來人倒霉的時候,真的會喝口涼水都塞牙,原來生離死別的時候,主角就要喪命的時候,真的會天昏地暗,狂風暴雨,天地同哭啊。

    以著他對皇宮的了解,通過密道,直接離開防守森嚴的皇宮和四門禁閉的皇城,偷了一匹馬,快馬加鞭,急驅百里,把身體里,最後一點潛力用盡,直到這個身體完全失去控制,從馬背上滑落下來。然後原本晴空高照的浩浩蒼宇,忽然間風雨交加,電閃電鳴,漫天的大雨打在他毫無遮攔的身體上。

    容謙很是郁悶得勉強往四周看看,還算好,這是一片荒野,看不到一個行人。無聲無息死在這里,倒也不致驚動誰。他的尸體應該會被強大的力量完全催毀,不留一點痕跡,這樣的話,那個笨小孩,永遠不會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身體的每一分每一寸都如火焚油煎,每一寸骨絡,每一根肌肉,都似在斷裂撕扯。他幾乎以為自己可以听到所有骨頭爆裂的聲音,骨髓和鮮血沸騰激蕩的聲音。以他遠比普通人強悍堅韌無數倍的精神,也痛苦得恨不得滿地打滾,放聲嘶叫。

    可是,他卻連滾動的能力都沒有,嘶叫的力氣都找不出分毫。豆大的雨點打得人身上生疼,四周早就聚滿了雨水,把他身上僅有的熱量帶走。入骨入髓的寒冷,陰濕,全身上下每一分每一寸不斷被雨水擊打,體內如如抽如絞如沸如焚的痛苦。種種內外交困,讓他恍惚中,相信,傳說中的地獄真正存在,而自己,正在承受著世間最詭異恐怖的地獄酷刑。

    就連他強大的精神都漸漸渙散,他痛得恨不得自己完全暈倒,或干脆瘋狂,偏偏神智又無比清醒,直到有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現在知道痛了,當時為什麼又那樣胡鬧。”

    容謙如溺水者得到最後一根浮木一般,長出一口氣,借著這一次的精神聯接,短暫地切斷了神經對痛苦的感受。

    “跟我說話,千萬不要停,直到我死掉為止。”

    張敏欣在那一頭叫了起來︰“你以為我是機器人,可以一直說個不停?”

    “如果不是因為這種精神聯系只能單方面發起,我何苦求你。你也不希望,我因為受傷太重,造成陰影,回去之後還要看心理醫生,順便再向身心健康保護委員會起訴學校虐待學生吧。”

    “那是學校要考慮的問題,我只不過是一個學生,而且是一個沒有愛校如家精神的學生。”張敏欣的聲音明顯沒有絲毫同情,反倒充滿著興災樂禍的味道 “再說,我們的通話也是有時間限制的,每個月通話最長不可以超過五小時,去掉前幾天的通話時間,現在能和你通話的時間只有三小時。”

    “三小時還不夠嗎?這個身體不到三小時就會被完全崩毀了吧?”容謙努力壓抑心頭隱隱的不詳感覺。

    張敏欣的笑聲帶著明顯的奸詐和得意︰“我們都知道普通的身體無法支撐強大的精神力而會崩毀,也許灰飛煙滅,也許粉身碎骨,但是,你的身體到現在還是完整的,你就一點都不奇怪嗎?“

    容謙心口一緊︰“為什麼?”

    “因為你的身體並不是普通的身體,你的這個身體,從小就修練上乘武功,不但外功硬功過人,可以在萬馬軍中縱橫馳騁,而且內力精深,就是粗大的鎖鏈也可以輕易崩斷,這樣的身體,遠比普通人強悍,承受力更大。也正是因為這種遠超常人的承受力,使你的這個身體在受到如此巨大的精神沖擊之後,不會完全崩毀,而會繼續苟延殘喘。”

    容謙深吸了一口氣︰“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你現在的情況就如同古武俠小說中的經脈盡斷,走火入魔,卻吊著一口氣就是不死一樣。”

    容謙嘆息一聲︰“那也無所謂,就算我不因傷痛而死,人在這樣的大雨里,又不吃不喝不能動,就算是個健壯的人,也撐不了一個晚上,很快就會死的。”

    “如果是個正常人很快就能死了,但你不是正常人,就算是死了也得不到安息。”張敏欣的聲音滿是嘲弄。

    “什麼意思?”

    “你不要以為,你違反規定只是功課當掉就了事。在過多的人面前施用過于強大的力量,就直接干擾了這個世界的平衡,雖說時空交叉理論證實了在古代做的事,未必會影響到我們的現世,但誰也不知道這個理論是否完全正確,時空局老早就規定除了在我們的基地內不受限制,其他任何時空內,我們做的任何事都不可以超出古人的智慧和力量,違規者必受重處。你一定沒有仔細看過處罰條例吧。”

    容謙吹牙切齒︰“別興災樂禍了,給我說清楚,處罰內容是什麼?”

    “違反條例者,不可借助**的毀滅,回歸現世,必須在**被催毀後,仍然駐留在當時的時代中。也就是說,在你讓精神力爆發的那一瞬,你的腦波就已經被牢牢縛在了你的肉身上。如果你的肉身化為飛灰,你倒可以借機逃離困境,就算成為孤魂野鬼,至少還是自由的。可是,因為你的肉身過于強悍而不會粉碎,所以你的腦電波將無法脫離。你活著還好,一旦身體死去,腦電波卻還留在這個身體里,就太可怕了,你會清楚得感覺到這個尸體如何慢慢腐爛發臭,如何長滿蛆蟲,如何……”

    “夠了。”容謙斷喝一聲,阻止住張敏欣會聲會色的描述,他自己的臉上,也慘無人色“處罰期是多長?”

    “不長,五十年而已。”

    “五十年!”容謙直欲吐血撞牆,真是悔不當初啊。

    “五十年彈指一揮間,安啦,安啦。你如果死掉了,就會在死尸的體內,感受五十年的死亡滋味,讓螞蟻蛆蟲在你身上慢慢爬,從你嘴里進進出出,對了,據說,你的腦電波可以感覺到他們在體內每一下的蠕動呢。如果你沒死呢,就要忍五十年的痛,用武俠小說的話,是真氣倒流,萬蟻噬心,做五十年不能動彈的植物人,前題是你比植物人有知覺。”

    容謙滿眼熱淚,恨不得放聲嚎哭,蒼天不公啊。早知道會是這般下場,那小屁孩就算被人千刀萬剮,他也絕不出手。

    張敏欣猶自笑悠悠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容謙恨恨道︰“等我回去,一定會控告校方虐身虐心,對我的精神造成無可彌補的傷害。”

    “這是時空管理局的規定,不是校方的,所以不關校方的事,何況,在事發後,校方還第一時間,在規則允許的範圍內,采取了措施,要打官司你輸定了。”

    “校方采取了什麼措施?”容謙帶著絕望後的希望小心地問。

    “教授在你違規的第一時間,就派出輕塵,讓他在不違反時空規則的前題下,盡量幫助你和阿漢。後來看你的情況緊急,輕塵又要顧著阿漢,未必能很快趕到,正好勁節也有點事要重返人間一回,教授就讓他順路去幫幫你,讓你能順利活到輕塵趕到的時候。”

    “勁節?”容謙愣了一愣“他不是已經完成模擬就等著拿畢業證嗎?”

    “是啊,大好人生等著他,可這小子居然比你還想不開。”

    “不會吧?還有人能比我還想不開?”容謙現在為自己救燕凜的事,悔得腸子都斷了,實在不敢相信,還能有比他還想不開,還蠢的人。

    “他的事,其實非常簡單,一點也不復雜,一點波折也沒有,偏偏……”張敏欣笑嘻嘻開始說書。

    而容謙反正還有近三個小時的通話時間,可以讓他暫時遠離痛苦,所以倒也安下心來傾听。

    因為四周無人,所以也不會有人知道,在這一片狂風暴雨之中,有一個人躺在滿是雨水的泥濘中,被大雨無情地擊打,卻似毫無所覺,臉上表情,時爾驚奇,時爾訝異,時爾竟微笑起來。

第十五章 真相

    容謙感到很難過,天底下最痛苦最倒霉的一個人,無疑就是他了。

    和張敏欣聊了足足三個小時,直到把本月的聯系時間全部用完。在精神聯接被切斷之後,他不得不再次面對肉身的痛苦。

    在這三個小時之中,天居然放晴了。不過,這對容謙來說,並不是什麼好事。

    的確不必再被豆大的雨點,狠狠地打個不停了。可是,大雨之後,居然艷陽高照,熱量四射,這也太過份了吧。

    現在正好是夏天,雖說天氣時晴時雨是正常的,可是為什麼容謙就覺得,根本連老天爺都在捉弄他呢。

    下面是沉積下來的雨水,淹掉他半個身子,上面是熾熱的太陽,無情地把毒辣的光照射過來。

    下半身陰濕入骨,冰寒徹骨,上半身熾熱如焚,皮膚干燥欲裂。整個一冰火兩重天。再加上他體內,注定在五十年內,永遠不會停止的至大痛楚,更加讓人痛不欲生。偏偏想到死後的可怕,容謙不得不提起精神,勉力對抗身體的虛弱,不肯讓自己因為極度的虛脫和痛苦暈過去。

    他不敢想象,這一暈之後能否醒來,能否活過來。而死去的之後五十年被束縛在尸體之中,這簡直比死還可怕啊。

    但是,他又清楚地知道,無論如何,人的身體是經不起這樣的折磨的,就算是健康人若不能獲救,也是死路一條,何況他如今,確實只是一個廢人。

    容謙連苦笑都笑不出來,死亡已是必然的,而他五十年暗無天日,無可比喻的恐怖地獄生活,也是不可逃避的,而那個罪魁禍首燕小屁孩應該也很快會知道他的死訊吧……

    莫名得,心頭有些悵然起來。本來以為這個身體會灰飛煙滅,燕凜派出的搜尋隊最多只能找到他的衣服,事後得出的推論,可能是他改換衣裝,喬裝逃走,但如今死亡已定,離京不過百里的地方,怎麼逃得過,燕凜的搜索呢,也不知他看到我的尸體……會是什麼心情,什麼表情。

    不知是因為莫名其妙更加糟糕的心境,讓容謙沒有再想下去,還是因為過于痛苦的感受,讓容謙無力再想下去。

    只是,容謙發現,老天對他的玩弄還沒有到頭,還有更慘的一切等著他。

    雨水在泥濘中,又髒又臭,浸著他的身體,天上的太陽又似把他身上的每一點水份都曬干了。雨水里開始有小蟲往他身上爬,蚊子蒼蠅在雨停之後,也傾巢而出,開始在四周飛舞。停在他的身上,臉上,鼻子上,嘴唇上,甚至眼皮上。在發現這個大血庫毫無動作,決不反抗之後,自然是毫不客氣地開始了大餐。

    極度得麻癢,惡心,痛苦夾雜著身上的痛楚一起襲來,現在容謙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盼望死了算了。

    容謙難過得開始流眼淚,可就算是眼淚,也只一流出來,也立刻被曬干了。

    如果是別人,處此境地,肯定要大喊,老天你行行好,讓我死了算了。可是容謙,卻連這一點也不可以做。生固悲慘死更淒涼。他死之後,靈魂依然縛在身體上,依然要眼睜睜看著這一切,外加更深刻得感受到身體腐爛生蛆的感覺。

    他只能干脆閉上眼,用自己知道的所有粗話,大聲痛罵。時爾咒罵時空管理局,時爾怨恨,學校的冷酷無情,到最後,所有的憤怒,仇恨,悲憤,不甘,全部集中在一個不知好歹,害他淪落至此的壞小孩子身上。

    燕凜,我絕不原諒你

    然後,他听到了一種異樣的動靜,難道有人來了。強烈的希望讓他立刻睜開眼,然後嚇得尖叫一聲,如果不是動彈不得,他一定從地上,彈跳起來。

    在他面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只狗,一只黑乎乎,毛皮髒臭的野狗。容謙睜開眼時,那只狗的頭正好離他的鼻尖不過三公分。

    狗頭上還帶著幾處潰爛流瘡的傷口,讓人一見,無比惡心。

    容謙面青唇白,顫聲驅趕︰“走開。“

    不過,野狗完全不听他的話,若無其事的他身上嗅來嗅去,容謙戰戰兢兢望著野狗,唯恐野狗一時熱情,伸出更加惡心的舌頭和他做親密接觸,又擔心野狗餓得極了,張開嘴享受人肉美餐。

    他的擔心都沒有變成現實,不知是不是因為在髒骯的雨水泥濘中待得太久,野狗也討厭他身上的腐臭之氣,嗅了幾下,就轉過身體,用屁股對著他臉,然後,慢慢抬起了一條後腿。

    容謙才剛剛放了心,卻又猛然一凜,野狗的這個動作,怎麼這麼詭異,印象中,狗抬起一條腿,通常都是為了……為了……撒尿!?

    天啊,不要啊!!!!!!!

    *****************************************************************

    法場驚變後,燕凜迅速控制京城局勢,以保護為名的,把所有皇族,以及大臣完全置于掌握之中。與此番大變有關,甚至有嫌疑的人,無不被以鐵血手段肅清,其他的大臣們在確定了忠誠之後,一一解禁,而對于血統足夠高貴,對皇位有威協性的皇族,這樣的保護,將會長長久久地繼續下去。

    借助兵力,燕凜把朝中大局牢牢把持,而各地的諸候,手握重兵的將領們,也紛紛上表以示忠誠。燕國大局,至此方定。

    關于容謙,燕凜對外只宣布容相傷重,在宮中休養。也有過人請求看望,被答以容相傷重,不可驚擾,只遙遙在病房門外,看過幾眼便算。

    從此之後,聰明人就不再提起容謙了。

    燕凜通過史靖園,派出親信,四處尋訪容謙,卻一無所獲,燕凜心中暗自焦燥,只是當前之勢,必不能光明正大,通令全國找人,他也只得暗自按捺罷了。

    一個月後,各地諸候,重臣,奉召入京晉見。就算是有人沒有親自來,也無不派出身邊最重要的心腹,或是弟弟兒子這樣的繼承者前來,這樣的行動,一來是賀君王親政,二來,也是表明赤膽忠心,絕無二意。隨同而來的,還有在政變之前,就被燕凜派往各地的幾位心腹重臣,太傅皇師。

    在政變之後,能說動各方勢力不加妄動,又能在大局定後,讓各地掌權者,能夠親自入京,這幾個人的勸說功勞不小。

    燕凜自是召開盛宴款待眾人,沒有如很多人擔心的那樣,有什麼摔杯為號,武士一擁而入,沒有以留京為伴的理由,扣住諸候。更沒有要求收權奪勢,或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立刻提拔一堆親信來排擠舊人。反而談笑風生,厚加賞賜。大大小小的臣子們的心都安定下來,管他最上面坐的是誰呢,只要大家的榮華富貴依舊,把忠心給他又何妨。

    在眾人漸漸舒緩從容的笑容中,燕凜知道現在整個燕國的局勢已被完全控制住了,只是,想要這樣的安定繼續下去,想要燕國更國富有強大,就要靠他以後的表現了。

    大宴過後,他秘召了御前侍衛總統領封長清入宮相見。

    封長清是宮中第一高手,也曾在軍中做戰多年,是軍中虎將,亦和各地軍隊將領關系良好,這一次各處手握重兵的將領們能夠按兵不動,有很大原因,是看封長清的面子。

    御書房中,別無一個閑人,只有君臣二人,一坐一立。

    燕凜淡淡道︰“京城的變故,所有詳情,靖園已同你講過了吧。”

    高大冷悍的大內第一高手,躬了躬身︰“是。”

    燕凜望著他︰“封將軍,這麼多年來,多虧你,保護朕,支持朕,幫助朕和容謙對抗,幫助我訪求名士,幫助我,秘結心腹,若沒有你,朕不會有今日。我們這麼多人,一起努力對抗容謙,可是每一談到將來如何處置容謙之時,你也好,幾位太傅也好,王將軍也罷,全都反對將他處死,也正是因為你們過于強烈的反對,在動手之前,我故意把你們調離京城,就是為了讓你們不要妨礙我。現在,你們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你們一心和容謙做對,卻絕不願讓朕殺了容謙。”

    封長清道︰“皇上,臣是念及先皇臉面……”

    燕凜臉色一沉︰“封將軍,你若真把朕當做主君,就不要試圖戲弄朕。”

    封長清一怔,抬眸看燕凜冷然眉眼,心頭砰然。他知道這位主君是個極精明聰慧之人,以前沒有懷疑及此倒罷了,如今有了疑念,又豈是可以輕易欺騙得了的。

    他遲疑半晌,終于嘆息︰“皇上,臣是受容相之命,才來到皇上身邊的。臣本是軍中將領,若無容相安排,怎會成為宮中禁衛最高長官,臣為皇上尋找的幾位太傅也都事先受到容相的重托,才會在暗中全力教導皇上治國之策,臣為皇上尋找的青年英才,也都是容相親自挑選 ,認為可以幫助皇上的才俊。當然,皇上天人之姿,必有萬方英才來投,後來皇上自己屬意的一些人才,倒並非個個經容相安排,只是容相無不事後派人調查確認過,容相也深贊皇上識人之明。”

    雖然是已經猜到的事,但听封長清親口說來,燕凜依然感到震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他連問三聲,一聲比一聲高昂,一聲比一聲尖銳。

    封長清竟莫名地後退了一步,定了定神,才道︰“當年,容相來找我,提起此事,臣也不明所以,只問容相只要好好教導皇上,提攜英才,便可,何必如此做為,只怕將來毀譽難明。容相說,縱觀史書,無論開國之君何等英偉了得,數代之後,君主大多柔弱荒淫,耽于逸樂,而不知國事。只因生于深宮之內,長與婦人之手,一言出而天下隨,萬事無不隨心所欲。便也不知要求上進,只因從來享盡天下富貴榮華,便也不知百姓疾苦。皇上若不想學治國之道,若無心關切國事,有哪一個敢拿著鞭子來逼,又不哪一個能逼得了。自古以來,英才多生于憂患之間,寶劍必要磨礪,方有驚世之鋒。于其不斷求著皇上學習,讓皇上煩擾,不如讓皇上自己去尋求學習的機會,與其逼著皇上學會分辯人才,愛惜百姓,不如讓皇上主動去求納人才,了解民情。更何況歷代以來,多有君主為小人所讒,為奸臣為誤。不是君王不懂親君子而遠小人,實是忠奸混雜,難以分辯。經憂患,方識親疏,歷艱難,才辯忠奸。他要以權臣之身,威逼主上,才能看得出,哪些人棄主邀寵,哪些人生死不負,才能讓皇上明白,將來,哪些人可托天下,哪些人不可輕信,才不至于犯上無次君王會犯的錯誤。”

    他朗朗言來,燕凜只沉默傾听,只是臉色越發地蒼白起來。

    “臣被容相所感,方才來到陛下身邊,看著容相屢屢對君不敬,看著朝中百官,漸漸輕慢陛下,可陛下卻毫不放棄,以稚弱之身,力求上進,這番志量,令臣無限贊佩。所以臣向陛下推薦名儒能士,幫著陛下偷偷出宮尋訪,看著陛下拜得明師,陛下訪查民情,學習治國之術,理政之道,每每為百姓疾苦憂慮,這番胸襟,不止是為臣,就是幾位太傅也無不欣慰。這些年來,容相表面上打壓陛下,暗中卻無時無刻不在幫助陛下,沒有容相的暗中籌劃,軍中,朝中那些青年才俊,不會那樣容易對陛下獻上忠誠。陛下所有的窗課政論,都會經太傅的手,送給容相,容相每次看了總是贊不絕口,欣慰起來,比太傅還要高興,仿佛陛下本來就是他的徒兒一般。他若有什麼好的見解想法,也會經太傅之口,教導陛下。陛下可知,太傅對史實的解釋,對政略的分析,好多次讓陛下十分欽服的見解,其實都是出自容相。這些年來,陛下苦心求學,不愛淫樂,不喜奉承,崇尚儉僕,凡事先憂民力,後慮國情,分明是一代明君的氣象。我等無不欣慰,也曾暗中勸說容相,對陛下說明真情。容相卻一口拒絕,他說,陛下能得今日成就。固有他的安排,但更重要的還是陛下的努力和天份,此事一說明,只怕對陛下是莫大打擊,他也不願將來,世人以他的些微作為,而掩去了陛下的功績,為了成就陛下,就算他得萬世罵名又有何妨。”

    燕凜的身子搖晃了一下,仿佛連椅子都要坐不穩了。

    封長清忽然有些不忍看他的表情了,低下頭繼續道︰“容相曾叮嚀過我們,不管將來皇上決定如何處置他,我們都不必為他求情,求仁得仁,本無遺憾,只是我們心中不安,所以一心想阻止皇上殺容相,本來我們相約,政變之後,皇上若執意要殺容相,我們就和皇上說明真相,只是沒想到皇上會把我們調出京城,然後提前行動。事實上,就連我們這一次出京往各地說服各方臣子,也並不全是我們的功勞,這幾年,容相雖刻意淫樂胡為,不理朝政,冷淡舊臣,但當年他所提拔的英才,仍有許多對他耿耿忠心。象定州趙將軍,威遠方將軍,都曾受容相大恩,特別是凌城的李將軍,就曾公開宣稱,他的性命是容相給的,容相隨時可以收回去,不管容相做了什麼,他都忠于容相,只怕容相要他自盡,他也二話不說,哪管容相發這命令時是不是瘋了。就連這樣的人,我們都能勸得了他,向皇上效忠,這分明是因為容相事先有過叮嚀啊。”

    燕凜慢慢得握緊拳頭,說不清心中是悲涼是痛悔是懊惱,他只想容謙就在自己面前,他只想抓住容謙拼命搖晃,大聲問他“你怎能這樣欺騙我,戲弄我,把我當做玩物一般任意擺弄?”

    然面,面對著臣子,就算心里痛苦得要發瘋,臉上依舊要維持平靜︰“即然你是知道真情的人,等京中的事一了,你就負責搜尋容相吧。”

    封長清遲疑一下,才道︰“皇上,臣以為,容相即已飄然而去,還是不尋為妙。”

    燕凜眼神一寒︰“為什麼……”

    “容相曾說過,如果有一天,他失蹤了,必是去了當去之處,讓我們不要尋他。”

    燕凜一掌擊在案上︰“你當朕是賞罰不明的昏君嗎?他有大功于國……”

    封長清苦澀地道︰“皇上,正因容相有大功于國,才不宜尋回來啊,他已是托孤重臣,當朝首相,對于這麼大的功勞,皇上還能再賞他什麼?臣子功勞過大,于國于君,只怕不是好事。再說,容相一心要成就皇上為千古名君,名君需要忠臣能臣,卻並不需要名臣,權臣。”

    燕凜頹然失色,沉默了一會兒,才揮了揮手︰“你先退下去吧,朕要清靜一會兒,吩咐 外頭,沒有召喚,不許進來。”

    封長清恭敬地行禮告退。體貼地為他掩上了御書房的大門。

    燕凜無力得往後一靠,只覺心頭,忽得痛不可當。

    他恨了他這麼多年,原來全是錯,為了他不肯正眼相看,所以奮然而起,拼盡了全力,就是想要他吃驚,想要他刮目相看,想要他後悔,不該冷待了他,想要他知道,他不是一個無關緊要,什麼事也做不了的柔弱孩子,他是大燕國的君主,他會成為一個英偉的帝王。

    可原來,那人一直以來都在暗中關注他的一舉一動,為他的每一天成就而歡喜,為他的每一點進步而高興,近乎欣然得等待著他的成長,他的強大,哪怕他強大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毀滅他。

    燕凜低下頭,用手掩住自己的眼,卻不知是否掩得住忽然想奪眶而出的淚水。

    那人一直守護他,造就他,為他著想,哪怕被他凌遲,受盡苦楚,依舊拼盡一切,出手救他,哪怕全身傷痕,血肉淋灕,依舊溫柔地囑托他。

    他慢慢把手下移,死死按在自己的嘴上,唯恐轉瞬之間,嚎掏的痛哭就會失聲而出。

    但他已不能哭,他的身後,再沒有一個叫做容謙的人,為他擋風遮 雨,為他苦心籌謀,他的眼前,擺著一個要他治理的國家,無數要他保護的臣民。

    他是帝王,他不是孩子,他沒有痛哭的權力。

    耳邊仿佛听到那人最後溫柔的叮嚀。

    “答應我,做個好皇帝,做個快樂的人。”

    他的喉嚨發出嘶啞的呻吟。

    為了你,我會做個好皇帝,但是,終我一生,再也無法做個快樂的人了。

第十六章 青姑

    少年君主親政,少不了要有些示恩于民的舉動,大赫天下,減免賦稅,都是必然的。對皇帝來說,這是規矩常例,也是個好采頭,對朝廷來說,這是為新主子營造一派盛世景象。你好我好他也好罷了。

    但對老百姓來說,卻是真正得了實惠的。在以小農經濟為主的時代中,稅額變動,影響最大的就是鄉村農戶,一道減稅的政令,也許就可以給無數貧寒的農民以無限的希望。

    平安村因為是京城鄰近的農村,所以遠比普通村莊富有,得到減稅的好消息,更是錦上添花,正值村長嫁女,大小喜事一沖,幾乎全村人都面帶笑容。

    對于淳樸的農民來說,眼前的好處最重要,人人交口地念幾句皇上老子真聖明以表感激之情,至于一個多月前,京城的肅殺,掉下來的無數人頭,和他們的世界全無關系,自然也無人在意。

    適值村長嫁女,喜上加喜,本來平安村人的生活就較為殷實,又听到對全村人來說,最好的減稅消息,更加精神振奮,索性就在家門口擺上流水席。全村老少,無論禮多禮少,隨便坐,隨便吃,吃飽為止。

    整個平安村籠罩在一片洋洋喜氣之中,流水宴席,宴席流水,來來往往的村人,個個笑得合不上嘴。

    但並不是所有人都是受歡迎的客人。比如那個在宴席附近徘徊不去,被人趕到東,又趕到西,依舊眼巴巴看著一桌桌好酒好菜的單薄身影。

    “去去去,村長嫁女兒,你來添霉氣做什麼,小心被亂棒打出去。”

    “我看是來沾喜氣的吧,青姑也二十多了,不乘這機會,沾點兒村長女兒的喜氣,還怎麼指望嫁出去。”

    “我看快了吧,誰不知道青姑家里已經住了男人。”

    “就那個廢物?要不是他得靠青姑養,會在她家住下去?”

    “這樣才好啊,一個嫁不出去的女人,和一個沒有人養就活不下去的男人,不正好合適嗎?反正青姑沒有父母,村人也不管他,那些個貞潔啊,規矩啊,也沒有人和她講究。”

    “是啊,青姑,你和你的野男人好好在一起過日子得了,跑這來礙人家的眼做什麼?”

    人人吃得紅光滿面,嘴上油光雪亮,可能是酒喝多了,可能是精神太振奮,需要做些什麼,又可能僅僅是,對于大家來說,侮辱一個全無反抗能力的弱者,已成習慣,並能帶來說不出的刺激感,興奮感,這些吃飽喝足的人,又何樂而不為呢。

    語言從開始的厭惡,驅趕,到後來的,輕薄,調笑,極盡侮辱之能事。

    被羞辱的少女,開始只是默默低著頭,拖著有些跛的腳,慢慢地被人趕來趕去。人們厭惡的語氣,已經不能激起她一絲反應,間或酒宴上,有人罵幾句掃把星,她也沉默不語,直到後來插嘴的人漸多,話語之中的侮辱涉及到另一個人,她才小聲地回應一句︰“容大哥是個好人,你們不要這樣說他。”

    “好人,我呸,一個那樣的廢物,還不肯死,偏要拖著,死巴著你這個丑女不放,就為了活命,算得什麼好人?”

    “听說他連動一下都不行,是不是把屎把尿也要你幫忙啊。”

    有人乘著酒意閑閑淡淡一句話,引得眾人哄然大笑。

    “我說,這種廢物有什麼用,在床上,他能干嘛?他還是個男人嗎?”有人醉得暈乎乎把頭湊近過來,笑嘻嘻問。

    青姑慢慢地握緊拳頭,咬牙忍耐,卻覺忍無可忍,終于抬起頭,大聲說︰“容大哥是好人,你們不要這樣說他。”

    她的臉龐本來應該頗為秀麗,五官也尚端正清秀,如果不是臉上滿布青記的話,也許會是個十分美麗的女子。而如今,這張臉卻只能讓人覺得無限憎惡。

    湊過來的人,即刻皺著眉頭縮回去︰“丑人多做怪,也虧得那個廢物能忍受得了,換了我,情願死了算了。”

    青姑渾身都在顫抖,她生來拙笨,不懂爭吵,平日讓人指責辱罵,也不過是沉默忍受罷了,只是這次別人話語中,辱及了另外一個人,她才要爭辯一番,只是這相罵的事,她哪里做得來,反反覆覆,也不過是把一句容大哥是好人,翻來覆去地說了好多遍。

    這時村長老婆已經皺著眉頭,大步過來,仿佛怕沾了她的晦氣一般,遠遠揮了揮手︰“你還不走,真要留在這里,壞我女兒的喜氣。”

    青姑低下頭哀懇︰“給我點肉吧,我家里還有病人,他……”

    村長老婆也不等他說完,掏出個油紙包扔到他腳邊︰“行了行了,快拿去吧,別在這里礙眼,平白沖了喜氣,我的女兒要有什麼事,可饒不過你。”

    青姑跪下去把油紙包撿起來,感覺到,包里的肉還帶著溫熱,心中欣然,連聲道謝。

    村長老婆懶得理他,用力揮手,“快走快走。”

    青姑低著頭,有些吃力地盡力邁動略有殘疾的腿,迅速沒入黑暗中。

    她低著頭,不知走了多久,直到漸漸听不到喜樂喧鬧之聲,才小心地打開油紙包,看清里面包著幾個賓客們不吃的雞屁股。

    她有些欣然地笑笑,今天晚上,不用再給那人喝野菜粥了。只是,不知為什麼,眼淚一個勁落下來,滴落在雞屁股上。

    她默默地往前走,直到村子角落處,一個茅草房外,她深吸一口氣,抬手擦干眼淚,綻開一個笑容,推開破舊的木板門︰“容大哥,今晚有好吃的。”

    ********************************************************************

    很多人都認為是青姑救了那個姓容的。只有青姑自己明白,是那個容大哥救了她。

    青姑一出生母親就難產而死,而且生帶青斑,一條腿又有些殘疾,長相已是無法讓人心生憐愛,略帶殘疾的身體又使她在村子里,注定無法成為一個強勞力,而母親的死,則多少讓她有了克母的嫌疑。

    也不知道是因為傳說她克母而使所有人厭惡她,還是因為她生來相貌不好,讓人厭惡,而更加用力地傳說她克母。

    在她的記憶之中,生命從未得到過半點關愛。父親對她存在的看法,僅僅只是煮粥時,多加一點水,將就著喂吧。

    或許是窮苦人都有著野草一般的生命力,在這樣的情況下,依然頑強地活下來,並漸漸長大。她的童年十分孤苦,父親的打罵,繁重的勞動都在其次,也許是因為她長相不好,動作遲緩,也許僅僅只是克母的謠言讓人避忌他。村子里,沒有一個孩童願意接近他。

    他們更喜歡當她一瘸一拐,在前面走時,笑嘻嘻成群結隊在後面學她的樣子,他們更喜歡編出順口溜,唱出兒歌,取笑她的殘疾和丑陋。

    父親听到這樣的歌詞,看到這樣的行為,惱羞成怒之後,只會把她重新抓回家里,關起門來再次痛打。

    在確定自己沒有任何可以信任的依靠後,她不得不學會,對于這樣的嘲弄默默得忍受,以避免更大的傷害。

    即使是這樣的苦難的生活,也還有更大的災難等在前面。

    火災發生的時候,沒有任何征兆,十歲就必須在田里做活的她,听到消息時,已來不及再做任何事了,她永遠失去了她那並不美好,但至少可以遮風擋雨的家。她永遠失去了那個天天打他,但卻允許她同住在一個屋里的父親,她終于成為一個真正的孤兒。

    而火災之後,關于她克父母的傳言,轉眼變做真理。

    村人們見了她繞路行走,孩子們絕不會靠近她,她在別人家門口走過,都有人潑水洗晦氣。

    僅有的兩畝地被不知表了有多遠的表叔,打著同宗同族的旗號接收,而把孤女拒于門外。沒有人為十歲的稚女說一句話。

    也許因為太小,不知道有的時候,人生不如死,也許因為太小,所以只會順從著生命自然地願望,努力地活下去。

    她小心地避開厭惡她的村人,靠著在後山上的野果子,地里的野菜,慢慢地生存下來。她自己抱著茅草為自己建一個勉強遮風擋雨的居所,她撿村人不要的破布,為自己慢慢長大的身體做僅可遮體的衣服。

    她依然活著,盡管不知道,活著有什麼意義,有什麼值得活下去。

    沒有人教過她讀書,沒有人教過她道理,她甚至沒有學過女工針指,不似別的村姑下田種地之余,還能繡出很漂亮的鴛鴦在枕頭或被套上,她除了簡單的體力活什麼也不會。

    不知道她是不懂得或許可以走出去另尋出路,還僅僅只是因為什麼也不懂,所以根本沒有走出去的勇氣,她最終還是在這個村子的小小角落,在人們的冷眼和厭惡中,默默地活了下來。

    她長到二十幾歲,依然是丑陋的容顏,笨拙的身體,因為長久不和人說話,所以偶爾想表達什麼意思,都會結結巴巴,很多時候,只是把簡單的字句,反覆重復。也因此,她更加沉默。

    那一天,也並沒有發生什麼特別悲慘的事。只不過,村子最近有好幾個姑娘連著出嫁,到處都喜氣洋洋,那麼多人氣,那麼多喧嘩,那麼多熱鬧。

    被認為有晦氣的她,很自然地被驅來趕去,可她依然帶著好奇,帶著連她自己都不明白的羨慕,遙遙凝望。

    直到頭上一痛,一涼,她茫然地抬手一摸,摸到滿手爛泥。她愕然抬起頭,看見幾個孩子在前方拍手大笑。

    她沉默地想要退回到無人的角落中,而身後孩子們的拍手聲,唱歌聲,清晰可聞︰“青臉鬼,拐一拐,嫁不出去老妖怪,克親爹,克親娘,害人害人真害人。”

    是她退得太慢了吧,是她的腳太不利索了吧,所以這歌聲才听得這麼清楚,所以那不斷飛來的爛泥總是結結實實打在身上,痛不可當。

    是什麼樣的感情,在一瞬間被勾起,使她猛然轉身,看到那些孩子們笑得無比歡暢得進行他們的游戲。看到不遠處,他們的父母微笑著對著這邊指指點點,仿佛這種舉動,沒有任何可指責之處。

    那些人和她一起在一個村子里長大,在他們小的時候,就曾這樣成群結隊,以戲侮她為樂,而今他們的孩子還在繼續他們當年的游戲。

    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不象以往一樣隱藏到最陰暗的地方去,她只是呆呆站著,讓無數爛泥打上身,直到一塊爛泥,正正打在她臉上。她忽然大聲地嚎叫了起來。

    仿佛在一瞬間,二十多年的苦痛,通通涌上心頭,仿佛二十多年麻木的心靈,在這一刻,才懂得了痛楚。

    她象狼一般地號叫著,聲音淒厲而悲慘。

    大人們撲上來,母親把被嚇哭的孩子護入懷中,父親拿起棍子準備驅趕這個瘋婦人。

    她轉過身,用盡全力奔跑,一邊跑,一邊拼命地慘叫。

    即使到了此刻,她也不懂得如何報復,如何怨恨,她只是痛得全身顫抖,在她的感知中,整個天地,全部世界,也只剩下了痛苦兩個字。

    她茫然地奔跑,不知要去向何方,只想拼命逃開,或許能躲開這樣的痛苦。

    大雨在這一刻,傾盆而下。她在雨中飛奔,不知前路何往,也不知道應該逃往何處。

    大雨如注,打得人生疼,她卻渾然不覺。滿天雷劈電閃,膽小些的人都會被嚇哭,她卻只知奔往前方,一個念頭,就這樣萌生出來。讓雷劈死我吧。

    忽然間,眼前一片光明。是啊,還有死亡。這世上,的苦難太多,還有死亡可以逃離,當人已經走到絕路之時,還有一條死路可選。

    她開始怨恨自己的蠢笨,怎麼老早沒有想到死呢,卻白白活在人世間,多受了這麼多苦楚。

    她在雨中奔跑,如同一個瘋子去追逐雷電。

    然而,雨止風息,風雷不曾沾她半片衣角。

    她喘著氣坐倒在雨水泥濘中,她只是想死而已,蒼天似乎連這麼一點微薄的願望都不願成全她。

    不過,世人有許多願望不管如何努力都無法達成,但若僅僅是想死,就算皇帝老子來了,也是無法阻止的。

    她慢慢站起來,慢慢向前走,眼中一片空茫茫,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向何方,也許是找一條河跳進去,找一棵樹吊上去,找一面牆撞上去,找……

    然後,她听到一聲慘叫︰“不要啊。”

    那聲音那樣淒慘悲壯,嚇了她一大跳,那聲音就是響在耳邊,響在身旁,把她散亂的心神重新拉回來。她一愣神,一低頭,才發現,離自己三步遠的地上,有一個大大的類似人的物體,在他的身邊,有一條野狗,抬起後腿,正準備撒尿。

    青姑沒想到,她的尋死之路,尋到的,竟是一個人。
作者: woei0814    時間: 2011-3-26 15:07

好慘  =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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